2018年6月1日 星期五

用餘生去愛



  他在醫院門口被撞了個魂飛魄散,被他回春妙手當即撈回人間,甚至不及逛一圈鬼門關。

  新聞沸沸揚揚集團公子被蓄意加害,神醫妙手回春的消息,當事人之二泰然自若安安分分寫著行政報告照常上班制下班責任制。方才醒轉脫離險境的集團公子還有閒心看著電視新聞驚悚的監視器重播自己被撞的驚人畫面。

  「真是的技術真差,要達到最大加速度少說也要200公尺的距離,他應該等我走到馬路上再從後面追撞,不然我怎麼死的成?」
  麻醉退得差不多,他話還說得不太好,勉強能分辨幾個意思。主治醫師兼執刀醫淡定的關掉單人病房的52K超大電漿電視,順手把遙控放到天涯海角的冰箱頂上,假裝沒聽見病患的嚷嚷,自顧自地確認輸液速度意思意思看看心跳血壓指數,看他那麼有精神,看來再過幾天就成拆掉引流管了。也沒打算理會病患漏風又大舌頭好不容易擠出來的句子。
  病患公子自討沒趣,但越挫越勇的晃了晃傷肢。
  「──嘶,真疼。」

  這樣當然會疼。
  主治醫生拿看智障的眼神關愛他。





  做完日常勤務的身影從門口挪回床邊,好歹看一下自己好不容易接回去的骨頭沒給晃錯位,卻被患者一把抓住手臂。
  「!」
  那力量輕的可以被忽略,他只是裝作忘記反抗而接近順從地把頭抬起來,靜靜地凝視對方漆黑的雙眼。那是可以輕易辨識出情緒的眼睛,疼痛是傷口的疼痛,欣喜是被理會的快意──那麼瘋狂呢?
  他說:「你就沒想過,為什麼我一出醫院就又被撞回來躺在這嗎?」

  他還真是一點都不好奇,自然也沒想過。
  ──所以他也這麼說了。

  「我沒興趣。」

  那是可以輕易辨識出情緒的眼睛。
  現在盛滿了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的失望,滿心歡喜被潑冷水的沮喪……但是那之中為什麼會存在不被理解的怒意?

  後來主治醫時才知道,那天撞他的肇事人,是董座的外甥……而就在當天,他們這間醫院的股東,易主成了集團的財產……挨撞的倒楣公子,正是此次併購案的全權代理人。

  他後來再去給他複診,他已經恢復的能給自己削蘋果,桌上還擺著筆電和幾份文書報表,旁邊站著兩三名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看不出來是秘書還是下屬;他對他們點點頭,繼續機械而事務性的把電視關掉遙控擱在冰箱上,不須監控心跳血壓也拔了引流管,剩下的就只有確認輸液流速,接著口頭確認病患的狀況。
看著年輕的男人手速流暢的給自己削出可愛的兔子蘋果,他沒來由地問了這麼一句:「你什麼時候要出院?」

  削蘋果的男人差點沒把手指也削了。漆黑的眼睛瞪得老大,看上去像是氣得笑了那樣的在臉上堆出笑容應該存在的肌肉刻度。
  「不是吧,這麼不待見你的新股東在這做客?」
  主治醫師目光下意識的暼一眼差點削到的手指,看上去並沒有見血才把目光放在他不太安分的患者臉上。
  「你又不是真心想在這待,我不覺得待在自己不是真心想待的地方舒服。」他想了一想,「你也沒有買下你真正想賣的東西,有錢人的錢大概不必花在刀口,但買了多餘的東西不是看著也很礙眼嗎?」

  集團的公子眼神靜了靜,隨後擺了擺手,讓旁邊的西裝們把刀子和蘋果收走。看出老闆的意思是讓他們滾出病房,西裝們迅速收拾東西還不忘給老闆遞上擦手的溼紙巾才欠身退席。
  等到房內只剩他們的時候,病患才換了個舒適的姿勢半躺在床上開口:「你說的是。我確實有種為了兒童餐的附贈玩具,必須買一個難吃的兒童餐的感覺。但是,我家的教育方針是不能浪費食物,既然都點餐了,基於原則問題,我還是會把難吃的兒童餐吃完才玩玩具,你說呢?」

  主治醫師一點也不客氣的皺眉。「我不喜歡這個比喻。」
  患者聳肩的動作像是他的骨釘早就成了骨肉的一份子一樣泰然自若。「但那是我真實的心情,你知道的,作為患者,對醫生得誠實才行。」

  「……聽著,我是你爸的朋友,當年的事情我們都很遺憾。」凝視自己幾乎從小看到大的孩子,時近天命之年的醫師語重心長,他不論如何都不忍心,看自己一路關照的孩子走上這樣的絕路。
  「當時肇事的董事如今散盡家財也喚不回他事業的全部(這間醫院),就別再有更多的亡故吧。」



✧ ✧ ✧



  家破人亡。

  漆黑的眼睛靜靜凝視當年醫療事故中唯一堅信父親清白的,父親的直屬學弟。

  他自有意識以來母親便已亡故,被父親拉拔帶大,那起震驚全國的醫療事故後,父親信譽一落千丈,抑鬱而亡;喪後素未謀面的外祖父母秘密派人將他接回本家。若非醫療事故鬧得人人皆知,外祖父母甚至不知道他們已經有了孫子。
  他回歸本家被迫改了姓氏輾轉許多學校躲避風聲。
  一直支撐著他使他願意相信父親清白的,是當年靈堂前記者團團簇擁下一板一眼面容堅毅將他這個直系親屬隔離在閃光牆外的身影。

  他其實知道他們相愛。
  母親早逝,他的家庭便由父親和其友人組織而成。父親從未多言,只說出入家裡的叔叔是很重要的朋友,他們一同出席他的校慶、出席他的運動會,照料他的大小事。對母親的憧憬很早就被兩人灌注的疼愛沖刷的徹底……沒有母親也沒有關係,因為他有著相同分量的家人。
  後來外公外婆繪聲繪影的描述裡更確切的明白,他的生父母原來只是利益婚姻,早逝的母親很早就默許丈夫實際的性向卻不肯悔婚,堅持要生下自己和丈夫私奔──以友人的名義,一直一直支持丈夫直至逝去。


  他凝視著外祖父母叨絮父親的種種不是的憎惡的容顏,說他噁心,說他不孝,說他糟蹋了自己寶貝的女兒,說你千萬不要像你爸爸那樣……
  可事情本來就該如此,年輕的遺孤靜靜地想,他們相愛,那有什麼不對?
  母親之於自己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家人對自己來說最為孰悉的模樣和姿態,是父親和「叔叔」一起料理的晚餐、偕同出席的畢業典禮、偶爾共遊的旅行,是他們縱使早出晚歸也不會忘記給自己早安和晚安的問候,是那個靜靜將自己隔在閃光牆之外的背影,是那個靜靜承受世人謾罵的背影。

  他知道他們相愛,或許也那麼一點明白母親的祝福從何而起。



✧ ✧ ✧



  「叔叔。」時至今日,他終於喊出了他早就該喊出來的稱謂,漆黑的雙眼被委屈被不甘撐起了一點點光亮,「你就ㄧ點都不覺得,不甘心嗎?」
  當年的肇事人迄今依然逍遙法外的事情、自己的愛情必須被沉默的帶進棺材的事情、自己束手無策的只能屈居他人之下的事情……
  「您明明可以成為院長的,明明有這樣的實力跟能力,這麼多年的急診主任,您為什麼不願意接受董事(我)的提拔?為什麼執意守在這樣的位置?」


  ──他原來一直都誤會了。

  中年的醫師恍然大悟。他終於明白他照看的孩子仍是他愛著的孩子,那個孩子並未走上歪路,那個孩子只是一心向著伸張正義,一心想著父親遺願……他或許一開始就沒想過要復仇要對抗,那孩子只是……
  「我只是希望您這樣有能力的人,應該站在更好的位置去引導更多需要幫助的人……錯的並不是間醫院,而是腐敗的董事──阻礙已經沒有了,您為什麼不願意成為我的助力?」

  這些年在憎恨的,或許一直都是他。
  年邁的醫生恍惚的想。

  失去了摯愛的人,失去了原有的地位,看著這輩子最重視的存在被汙衊被栽贓,被那人一手推出了風暴圈,甚至迄今都被同樣的血脈庇佑,麻木而茫然的苟活到現在;然後被那樣的血脈伸出了手,不為報仇,那個人的孩子同那個人一樣,一心想著的只有更多人的權益,他的胸口寄宿著同他父親一樣的火光,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沒有熄滅。

  一股遲來卻又洶湧的脹滿心頭的難過幾乎擊潰他,爾今支撐他的,是一雙閃爍微微光亮的漆黑的眼睛。
  ……和學長一點也不像,你真是比較像你媽媽。
  他心想。

  「我很抱歉──」眼前的孩子──已經不能稱之為孩子了吧,當年幼小的少年,如今已是翩翩男兒,甚至能夠庇護自己了啊,主治醫師感慨──聽著這句抱歉雙目瞬間湧上了難受,那些情緒又很快地被接下來的話語埋沒,他說:「之前我並沒有考慮清楚你這麼做的理由,我現在明白了;詳細的書面通知以及交接,我認為應該等你出院之後再做詳談。」

  「那有什麼好談,我現在就辦出院。」青年公子二話不說就要掀開被子。
  囧。「等等等等,哪這麼容易,你當現在出院都不用辦手續。」主治醫師連忙按住他興奮而失控的傷患,還差點就往他傷口按下去。「去喊你外公還是外婆來給你辦手續,這點程序上的事情還是得照規矩走,董事長也不能例外。」

  「……現在就肯叫我董事長了,話說別叫我董事長,董事長是外公。」男人擺擺手,一邊拿起手機撥號。心情好的彷彿開窗就能飛,或者他現在就想飄到天花板上。
  「被撞進醫院的時候本來還想完了大概要沒命,雖然也算做完父親遺願,但總覺得差點甚麼有點不爽,現在都搞定了,感覺出院就可以去喝兩杯順便去墳前跟老爸報告一下。」
  「喂──」

  電話接通了,看樣子是打給秘書之類的人物交代事情,看著自己現在待在房間反而是礙事了,也實在逗留的太久。但作為主治醫生,好歹得告誡一聲。
  「不准喝啤酒,也不能飲酒過量,忌飲冰,飲食宜少鹽少油。」

  手上插著輸液的男人連著點頭又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他的主治醫師趕緊滾。
  主治醫師也就當他聽見了,最後在探視版夾上簽了名。也不管這搞不好是自己最後一次巡房,字還是寫的龍飛鳳舞難以辨識。

  今天,買瓶紅酒去看看學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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