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3日 星期一

方寸之間



  女孩看著男人,清麗秀氣的容貌,深邃漆黑的貓眼,直勾勾,不是打量、也不是窺探。
  面對這樣直白到幾乎透明的視線,男人只是淡哂。
  「從今天起就是家人了噢,請多多指教。」然後伸手,友善而親切的。
  女孩仍看著男人,對他的動作不予理會,甚至沒有疑惑。
  女孩冷淡過份的反應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不過了然的笑笑。

  小小的冰冷的屋子,迎入了女孩的身影。



✦ ✦ ✦


  女孩每天都發呆。
  男人讓她吃飯她就吃,讓她睡覺她就睡,推她進浴室就洗澡;男人幾乎懷疑起,如果自己不要求的話,女孩是不是還會記得要吃喝拉撒睡。
  除此之外,他還發現,女孩並不喜歡他的碰觸──更正確的説,是無法接受「任何活體」的觸感;不管是貓狗鳥獸,只要是活的,女孩通通不碰。
  男人無奈,可憐他撿回來養沒幾天的小貓小狗在女孩無聲的抗議──説是拒絕吧,之下,又被迫送給了其他人。


✦ ✦ ✦


  男人每天都跟女孩說話,説很多很多。
  男人很常陪在女孩身邊,看電視看書,為她朗讀為她言語。
  男人總是看著女孩的眼睛,對她說話對她笑;得不到一絲漣漪卻沒有任何埋怨。
  男人很溫柔、很有耐心、對女孩很好很好很好,好的女孩不能接受。

  

✦ ✦ ✦


  男人懷抱一大箱東西回到家裡,氣喘吁吁的模樣。
  聽見聲音的女孩在窗邊緩緩回頭,看見的便是男人一手抹去汗水一邊又留意到她的視線朝她微笑的畫面。
  「我回來了。」
  女孩眨眼。

  「願意的話,可不可以到我身邊呢?我有東西想給妳看看。」
  彷彿獻寶似的輕快語氣,那是她頭一次在男人的嘴裡聽見除了溫柔以外的情緒。
  她依言而行。

  箱子很大,男人的環抱好不容易才能夠舉起它。
  然後箱子被擺到了客廳最顯眼的地方,女孩最常待的窗邊。
  女孩站在男人身邊,最不會打擾到他的最近的距離。
  男人愉快的撕開包裝的牛皮紙,女孩才知道原來,她以為是箱子的物體,其實是裹著牛皮紙的玻璃箱。
  盡管沒有表現出來,男人也感覺到她的疑惑。
  男人難得俏皮的朝她眨眼,「等我一下。」
  然後他牽了水管,開始在玻璃箱灌水。
  女孩才知道這原來是水族箱。

  一邊在灌水的同時,男人一邊從身上背的釣魚箱拿出水草和兩袋水藍色的鮮艷魚兒。
  他説:「我知道妳受不了活著的東西,可是我不想妳總是看著滿屋子無機質的死物。」
  他看著她,專注而誠懇;「所以,如果願意的話,可不可以試著──不用強迫自己喜歡也沒有關係,可是,可不可以試著接受我給妳的禮物呢?」
  女孩看著他,然後就捂起了整張稚嫩的面容。
  男人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擁抱她安慰她,就像安慰其他人一樣,可是他終究沒有;他靜靜的、專注的、幾乎是執拗的,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

  許久、比許久更久一點。
  女孩重新抬起沒有淚痕水光盤踞的面容,細微的點點下巴。

  那是女孩第一次看見總是成熟穩重又溫柔的男人笑得像個滿足的孩子。


✦ ✦ ✦


  在那之後的日子,不再令她感覺寂寞的窒息。
  藍色的魚在水族箱裡,綠色的水草和窗邊的陽光。
  那是女孩最喜歡的位置。
  男人一樣的對她溫柔對她好。


  女孩還是不願意對他開口說話,男人也一直沒有逼她。
  就當作是自我感覺良好也無所謂,但是男人真切的認為,在女孩那次為他哭之後,他們之間相處已經不在有初識時的冷漠隔閡。
  至少女孩開始會表達自己的意願,會眨眼,會搖頭會點頭。
  至少他現在知道了女孩不喜歡吃韭菜也討厭芝麻,可是出乎意料的喜歡青椒和苦瓜。


✦ ✦ ✦


  男人有天回來的很晚。
  天已經亮了,從微光轉為大亮。
  女孩呆坐在客廳,看著她也不知道在播甚麼的節目。
  只有女孩自己知道,她其實甚麼也沒有看,甚麼都聽不進去。
  光是心跳就已經是震耳欲聾的響鳴,她的鼓膜根本無法負荷加諸於上的聲音。

  然,她還是聽見了。
  外門開啟的聲音──恰卡。

  男人搖搖晃晃的脫鞋,步履蹣跚的來到女孩身邊──蹲下身,臉上依然不改溫柔本質的對她笑,堆滿柔和的華光。
  「吶,我回來了噢。」
  「對不起讓妳久等了。」

  女孩眨眼,空茫的視界沒有焦距。
  男人無奈的微笑。
  男人朝女孩緩緩的、緩緩的伸手,仿如十倍慢速影格播放的默片。
  他的食指十分有技巧的不直接碰觸女孩的肌膚,輕點了她的眼角。
  
  「我可以、當做妳是因為關心我,所以才哭了的嗎?」
  女孩眨眼,空茫的視界沒有焦距。
  男人又做了相同的動作。
  一次、又一次。


✦ ✦ ✦


  她漸漸的發現男人在她身邊的時間少了、空白的每日多了。
  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那雙溫柔的眼睛依然替代言語傾注了所有的愛。

  女孩開始怨恨那個讓她感受不到孤單的男人。
  因為有他,她才感覺如今的寂寞。
  可是已經回不去相識之前的模樣了。
  她已經知道甚麼是溫柔、甚麼是寵溺、甚麼是他眼中的愛。
  已經回不去那個空虛的甚麼無法感受的那個自己了。
  她很難過,卻不知道是為什麼難過。
  眼角依然乾澀的沒有一絲水光。


✦ ✦ ✦


  男人回來了,帶著一身她不認得的氣味。
  她靜靜的聽男人從玄關前脫去外鞋,接著緩慢的走到客廳的足音。
  「我回來了噢。」
  就算沒有回頭,她也知道男人一定笑的堆滿溫柔。
  可是……
  她聽見男人滿是疲倦的嘆息,深深長長。
  女孩覺得情勢有異,卻無法要求自己轉頭回去看那個深愛自己卻也傷害自己的男人。
  心臟劇烈的起伏,她第一次希望男人可以走過來,再一次直視她的眼睛,跟她說話。
  
  男人沒了聲音。
  她等了許久許久,總算坐不住的轉頭。
  卻見男人早在沙發上深深睡去。
  那張俊朗的臉孔充斥的細碎的傷痕,疲倦的容姿。
  女孩細細的看著男人。
  才發現才沒多少日子過去,男人竟然瘦了一大圈,連本來並不突出的腕骨都清晰可見,本來剛好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鬆了一圈。

  究竟是甚麼,可以讓男人放下自己,還把身體搞成這樣。
  想到這裡,女孩突然覺得心底有股淤積似的不快。


✦ ✦ ✦


  一直以來男人都只看著她。
  一直以來男人都只對她好對她笑。
  一直以來男人都對她做出最溫和最柔軟的舉動。

  而她憑甚麼這麼認為?
  男人的全世界本就應當只有自己?



✦ ✦ ✦


  女孩不再搭理男人的貼心舉動,拒絕注視男人溫柔的笑,否認男人對她所有的好。
  她知道男人是失望的、也知道男人是受傷的。
  可是她強迫自己看不到聽不到沒有感覺甚麼都不知道。
  只要輕輕碰、就會疼痛得無法入眠。
  女孩不想要再有過去那般的絕望,她不願意再一次受傷。

  她回到鎮日發呆的每天。
  對著窗外,對著水族箱,對著天花板。
  就算再怎麼無法接受,她還是無法討厭男人第一次贈與她的那個水族箱。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道男人贈與她禮物的那天,是她們相識滿一年的日子。
  女孩真的很喜歡那缸藍色的小魚,可是贈與她這項禮物的人……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個給自己帶來快樂,同時更亦自己痛苦的人。


✦ ✦ ✦


  ────磅!
  外門被人毫無道理的粗暴應對,撞開的聲音。
  女孩麻木的看著魚缸,不說話也不動,來的人是誰,要把她或這個屋子怎麼樣,都無所謂。
  果然,妳很快的感覺到有人飛快接近的腳步聲。

  「就是妳對不對!!那傢伙養的孩子就是妳對不對!!!」
  來人大吼,又是倉皇又是急切。他一把抓住女孩,握住肩膀的力量大的讓她忍不住皺起臉。「快跟我來!!那個人!!他!」
  來人上氣不接下氣,面對的女孩毫無反應這點貌似惹惱了他。
  「那個人他會死掉啊───!!」
  
  
  一句話,打翻妳所有的思慮。
  有生以來第一次露出疑惑的表情,染著恐懼和不敢相信。
   來人非常氣惱,指著窗邊的魚箱:「妳知道那缸魚是哪裡來的嗎?妳知道那是甚麼魚嗎?那是只生長在雪梨以南的淡水水域的珍貴魚類,已經是保育類的物種!是 他去黑市用身體換來的,他現在每天都要去打地下擂台!就是因為妳天殺的每天只知道瞪著他們看!他覺得多買幾條妳會開心一點!妳都不知道嗎?!」

  女孩不知道,她當然一點都不知道。
  那個總是對她微笑對她好的男人,一直以來只把完全善美的一面呈現給她看交付與她的人;她怎麼會知道?!她怎麼會知道在那樣溫和的笑容之後他為她付出多少,她怎麼會知道那些傷痕他疲倦的理由只因為她無法真正的接觸生物。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啊!!

  來人吼完那句便開始嚎泣。
  那個人一直很傻、很傻很傻很傻,傻到身為摯友的他看不下去無法接受,他仍然執意的為那個他素未謀面的女孩傻──他無法理解也不屑理解,他在乎的是他不是她,他不需要去理解為什麼他要為她做到這樣的地步,就像他也不懂為什麼自己為他做到這種程度。

  直到他感覺到有人朝他衣角使勁的拉扯。
  他看見女孩子,稚嫩清秀的臉龐悽慘的神情。
  「資……子……宰、在……拿、哪……哪裡、」女孩生硬的開口,費勁的說著;她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使用聲帶開口說話──首字脫口的那一秒,女孩才驚覺自己從未對男人說過話。爾今女孩開口,男人卻已經不知身在何方。
  「他、在……哪──裡。」很用力、彷彿用盡力氣才表達出來的簡單言語。
  「待、歹……帶、我去……早、找他。」
  一個深吸。

  「我想見他。」
  一句話,四個字,眼前的生人彷彿被當頭棒喝的一個機靈。
  知道他情況的人很快的就握住女孩的手,一把帶起女孩幼弱的身軀:「我帶妳去,妳的話,如果是妳的話,一定可以幫他──帶他離開那裡。」
  

✦ ✦ ✦


  女孩有生以來第一次跑得如此劇烈,第一次接觸到那個應該稱之為家的屋子以外的世界,她卻無心顧及。
  她心心念念的,只有她心愛的心愛的、那個男人。


✦ ✦ ✦


  倉庫裡、人群中、擂台上,傷痕累累的精壯男人撐著骨氣站起來。
  主持人激昂煽情的言詞貫穿所有人的耳膜,換來更狂亂更激烈叫罵和加油聲,卻震撼不了她的三半規管。

  女孩一眼就認出他。
  她不顧身邊的人的勸攔,撥開了她既往絕對不願接觸的人類的手臂身軀,來到最接近擂台的地方。她震驚著,男人身上都是傷,雋朗的臉孔腫了,精瘦的身子滿是瘀青傷痕,觸目所及盡是激烈纏鬥的痕跡。

   好心疼好心疼,那張英俊雋朗的臉孔無時無刻都只對自己露出最溫暖對柔和的笑容,如今卻遭暴力摧殘成那副慘不忍睹的姿態;他的擁抱是那樣溫暖小心翼翼── 儘管她從未親身感受過,但她見過他對待那些被自己拒絕的小動物;那樣對自己對溫和如水的男人,那個總是笑著接受一切漠視的男人,那個永遠待自己最好最溺愛 的男人──她從不願意承認但其實最深愛的──


  「方華───!」
  一聲用盡此世所有力氣的呼喚,男人的名,女孩悲切的面容,悽慘的聲音容姿。
  女孩的聲音不大,卻彷彿泡泡一樣飄的很遠下一秒卻破裂在眼前令人回神──世界靜得只剩下呼吸。
  倉庫裡、人群中、擂台上,傷痕累累的精壯男人不能自己地瞠大雙目,不只為了女孩的開口,更因為女孩臉上涕淚縱橫的模樣;他第一次見到她臉上的表情,那一次的就是眼淚也仍然僵硬生冷,但這樣的表情卻讓他揪心不已。

  沒有給男人太多時間思考,女孩再度開口對著他泣喊:「那個水族箱,怎麼樣都沒有關係,我不要了!拜託你,你回來,我只要你回來就好!!」

  倉庫裡、人群中、看台上,惡意血腥盤踞的這裡,世界卻彷彿安靜的失去反應。
  男人的距離很遠,被外力扭曲的面容勾起了女孩熟悉的笑容,溫柔寵溺的。
  「好。





The End





NG 1 無法溝通的孩子



男人腿上擱著浴巾落坐在客廳最邊緣的位置,面前的電視發出嘈雜毫無規律地笑鬧聲,理當逗趣的綜藝節目他卻難得版著一張臉,時不時探頭望向走廊盡頭,浴室的位置。

打從女孩踏進浴室裡已經過了將近三個鐘頭了,卻遲遲不見女孩開門的身影。
男人有些懊惱自己的粗心,給了女孩換洗衣物卻忘了給她最重要的浴巾。
他本想開門直接放進去,但一方面他又認為自己做為一個男人,擅自打開女孩子正在洗澡的浴室門實在有欠妥當;二者是擔心女孩是否會因此造成更多不必要的陰影或創傷──那是他最不願意發生的事。

可時間過去太久,久到他不免要開始擔心,女孩是否在自己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出了甚麼意外?
──這是他最不願意想像的情況。

思及此,他再也無法顧慮太多,直逕起身,闊步往浴室前進。

擔心的衝動站的絕大多是,但理智還是在的。
男人站定在浴室門前,側耳仔細聆聽來內部的聲音,一無所獲。
他愈來愈擔心了。
他先是敲敲門,一個深吸:「千夏?妳洗好了嗎?」

門內杳無回音。

他再敲門,稍微揚聲:「千夏?千夏妳有聽到嗎?妳一直沒有出聲我很擔心,如果洗好了就幫我開個門縫好嗎?我要拿浴巾給妳擦身體。」

門內杳無回音。

他繼續敲門,按奈住槌門的慾望:「千夏?我真的很擔心,如果妳沒事的話,可以給我一點聲音嗎?水聲也好要拿東西丟門也可以,拜託給我一點聲音好嗎?」

門內杳無回音。

這樣不行,這樣一定不正常。
實在沒辦法了,男人痛苦的深獰眉頭,握住的拳頭掐進肉裡好深好深。
「千夏,這樣不行,我真的很擔心,我可以進去嗎?」

門內杳無回音。

男人握住門把,「千夏,我要進去了。」輕輕一轉。

女孩沒有鎖門,男人很輕易的就開了門踏入浴室。
他起先閉著雙眼別過頭,僅用眼角餘光打量浴室──為了不要太過唐突地闖入這樣私密的空間(現在式),他開門的速度很慢。但是門一打開,男人就發現浴室內竟沒有一絲應有的水氣存在──不要說水氣了,連地板都沒有濕。

這很異常。

「千夏?」
男人慢慢的轉頭,門慢慢的大開。
他感覺開了三分之二的空間的時候,門板的運行遇到了阻礙。
餘光一瞥見女孩的身影,男人別開視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手上的浴巾往她身上舖天蓋地的一罩──確定女孩身上該遮的都沒偷跑出來見人之後他才大著膽子低下頭。

然後是令他大腦當機的畫面。

「千、千夏……」

「……。」

「妳該不會,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站到現在?」

眼下女孩的衣著、身上的氣味,都和三小時前自己送她進浴室前一模一樣。
────換言之,她還沒有開始洗澡。

男人既是安心又是無奈的脫力滑坐在地。




NG 2 重拾語言的孩子


女孩像是牙牙學語的幼兒,畢竟她廢棄與言語久許久。
他從來不怪她,那不是她的錯。
可是在最關鍵的那時候,女孩一個深吸,氣運丹田,聲嘶力竭的那一吼。


───────「防滑!!!!!!!!」

他絕倒。
女孩那聲厲喊遠比眼前高壯的男人揮出的直拳還要令他疼痛上百倍啊。(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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